六月底,中國學校的暑假前夕。
講臺上的粉筆一根根磨禿,家長群的提示音密集如驟雨。夏天已經抵達,教室里卻仍在追趕試卷留下的空白。講評、成績、告別、總結接踵而至,校園節奏卻并未因放假而變得輕松,反而有一種積壓許久的情緒,在教師中緩緩浮出水面。
這種情緒不再只是隱秘的私人感受。在小紅書等社交平臺,“#老師想辭職”“#教師抑郁”“#教書上頭”正成為流量聚集地,一條條帶著匿名與疲憊的筆記,在高頻更新著同行們的心理刻度線。評論區里,不只有“理解老師”的家長,也有同行之間的互相確認:“我也是。”“你說出了我的感受。”
近幾年來,每一個學期的末尾,幾乎都成為情緒崩塌的高發期。 睡眠障礙、條件反射、過度警覺、內在抽離、沉默攻擊。這些原本屬于臨床診斷的術語,正在以碎片的方式嵌入教師的日常生活:有人在講臺上突然語塞,有人連續數周凌晨驚醒,也有人在辦公室悄悄服藥,再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。
教育部數據顯示,全國有超過1885萬名專任教師。這個龐大的職業群體,正在經歷一場難以言說的心理危機。它沒有突發事件作為引爆點,也未引起輿論喧嘩,更像是一種持續性疼痛:不是被瞬間刺痛,而是被慢慢耗空。
過去三年,隨著“雙減”、課后服務、全覆蓋督導、數字化監管等政策疊加,教師的“教育性勞動”正不斷被“治理性任務”吞噬。他們成為應急響應人、信息記錄員、輿情緩沖帶、情緒調節器,乃至“第一責任人”。
在部分地區,一位教師每天的“非教學行為”被記錄到分鐘維度:幾點到崗、發了幾次通知、上傳了多少材料、家校溝通是否留痕。講課,反倒成了夾縫中的喘息。
在社交平臺上,“教師抑郁”“教師焦慮”早已不再是諱莫如深的詞匯。有人說,教師是新時代情緒債務的“結點人”。多方的情緒壓力匯聚于此,而他們自己的出口,卻從未真正建成。
講臺下的低語
在中國的大多數中小學,講臺的高度沒有變,構造也沒有變。只是,站在它后面的人,越來越沉默、疲憊了。
這種沉默,源自一種深層的耗竭。它不是崩潰,而是無法崩潰。在公共敘事中,教師仍被定義為“穩定者”“奉獻者”,他們承載著大量象征意義,卻很少擁有情緒表達的空間。
過去一學期,全國教師心理熱線的接入頻率持續走高,網絡平臺上,“長期應激”“班主任抑郁”等詞條瀏覽量翻倍。社交平臺上的匿名吐槽,像裂縫中滲出的水汽:“不是想死,只是不想醒來。”“我甚至不知道,我還在教書這件事里。”
在小紅書、豆瓣等社區,越來越多教師開始匿名寫下自己的“教學體檢報告”。與其說是發聲,不如說是一種自救。他們說:“寫出來不是為了被看見,而是不想再一個人扛。”
那些寫下“想辭職”的人,并不一定真要離開,而是想問一句:教書這件事,還能不能不那么痛苦地維持下去。
一位心理咨詢師說,如今很多教師在遲疑很久后才敢承認:“可能需要一點幫助。”在一次心理測評的開放題中,有人寫道:“我已經沒有能力應付下一個學生的情緒了。”
這些情緒的表現不是轟烈的,而是持續的、碎片的。早醒、夢中監考、條件反射摸手機、對親人缺乏耐心、對學生強作鎮定。這些“高功能抑郁”的表現,被許多人稱作“正常”。
有小學教師描述過這樣一個瞬間:站在講臺上,突然發現不記得剛才講了什么,只是機械地翻動課本,念出熟悉的話語,仿佛身體還在履行職責,而內在早已不在場。
在一個日益強調“流程可量化”“風險可控”“情緒可治理”的系統中,教師的心理狀態似乎從未被視作“變量”。每一份延遲的管理指標、每一次“不要出事”的背后,都有人在悄悄承受。
在一場關于“情緒勞動”的講座上,一位教育研究者指出: 現代學校中,教師早已不只是教學者,更是信息上傳者、風險預警者、秩序維穩者。職能不斷擴張,情緒管理隨之透支。
一位接受精神科診斷的離職教師曾寫下自己的“癥狀日志”:清晨睜眼先想學生有無請假;白天會幻聽;深夜無法入睡,腦中不斷閃回家長訓斥、學生情緒失控、領導責備的畫面。她寫道:“我焦慮兩公里外、兩小時后的任何事,極度厭惡人生。”
在不少地區,教師還需完成“心理健康宣傳”“安全講評”等事務性工作。形式清晰,過程留痕,但教師是否真正疲憊,常常沉沒于制度之外。
有教師寫道:“每堂課開始前,我都會深呼吸五秒——不是為了學生,是為了提醒自己,還能站在這兒。”
裂縫埋在日常里
如果說過去我們常將教師心理困境歸咎于“個體脆弱”,那么如今,它越來越像是被結構性力量制造出的結果。某種隱形的慢性壓力,正在悄然穿透講臺與生活之間的界限。
最直接的體現,是職責邊界的持續外擴。教師從“知識傳遞者”變為“全流程守護者”:授課、家校溝通、心理監測、風險預警、應急處置、責任記錄,幾乎無所不包。
一位縣城高中教師說,他從清晨五點半陪跑操開始,深夜批改作文結束,除授課外,還需查寢、寫材料、跟進心理排查。連如廁都需“排進節奏里”。
他曾因課堂勸阻學生玩手機而遭粗口回懟,事后仍需在會議上“作經驗分享”,反思“如何避免沖突升級”。他說:“凡事不能出事,出了事就有人負責。”而“負責”的意思,就是流程完備、留痕齊全。
更根本的變化,是角色身份的漂移。教師不再被視為“專業工作者”,而更像一個“微型治理節點”。他們是學生波動的“第一知情者”,也是最容易成為“第一責任人”的人。
在小紅書上,“教師心理”相關話題瀏覽量超過了1000萬。一些教師會對手機產生條件反射:“改作業到11點,家長突然發60秒語音轟炸”,“放假也心悸手抖,總感覺手機在震”。在長期應激狀態下,一些人出現了一連串的軀體反應:肩頸硬得像鐵板,腸胃動不動抗議,明明很困但凌晨三點自動睜眼,開始出現“粉筆手抖癥”“監考幻聽癥”,看到學生奔跑就心慌,對家人沒耐心卻對家長笑臉相迎,路過學校圍墻會加速心跳。
大量吐槽匯聚于凌晨時分,以片段化的形式泄出壓抑:
“我承認我病了,但在學生面前要優雅、穩定,所以更抑郁。”
“驚恐發作,住院一個月,現在看見低年級學生都會應激。”
“每天回家向自己孩子發脾氣,給老公發脾氣,想離家出走。”
“半夜心臟痛,痛得厲害,莫名其妙想上天臺。”
“在深圳干了四年初中老師,抑郁了三年。一上班就焦慮,每天有氣無力。”
“工作兩年,覺得自己的人生完蛋了。”
“每天腦海都閃現一躍而下的念頭。路邊的狗都能吠幾下,我卻不敢辭職。”
“我夢見自己爬上教學樓,一躍而下。但夢醒,還得批作業。”
也許問題從來不是教師越來越脆弱,而是這個職業,越來越不允許他們表達脆弱。
誰來疏導老師?
心理教師,本應是學校中安放情緒的角色。但在現實中,他們往往被推入一個悖論:既要調解他人情緒,又難以照顧自己的狀態;被視為“安全閥”,卻缺乏真正發揮作用的時間、空間與支持。
青青是一位心理學碩士,2021年起任教于深圳一所九年一貫制公立學校,懷著“能做點什么”的愿望進入系統。學校有三名心理老師。從四年級開始,每個年級每周一節心理課,八年級為隔周一次。除此之外,她還要負責延時服務、社團帶隊、“宣傳周”活動、行政會議。每周留給學生個體咨詢的時間,不足四小時。
有些被班主任推薦來的學生,并非有心理困擾,而是“不聽話”“不合群”“不夠乖”。心理室逐漸成為“行為矯正”的一部分,而非理解與陪伴的空間。
青青試圖堅持專業:建立信任、保持傾聽。但在高密度事務節奏與制度性考核壓力下,她感到“真誠也會變形”。“你渴望傾聽,卻要在15分鐘內歸結問題類型;你想陪伴,卻還得打分、寫材料、歸檔。”
一次,一位有自傷記錄的學生向她連續求助三周。但由于心理室“排滿”,她只能約到“下周三下午第二節”。那名學生最終沒有來。
在不少學校,心理教師還要配合各類督查工作:“心理健康宣傳”要附圖文、家校反饋;“節前心理排查”需形成臺賬;學生心理檔案成為“校安平臺”審查指標。真正的咨詢被壓縮為流程中的一個附屬環節。
青青曾在社交平臺寫下這樣一句話:“我不是在陪孩子面對自己,而是在幫系統排查不確定性。”這句話后來被她刪除。擔心被誤讀,也怕“被看見”。
這份遲疑,并非她一個人的心情。青青和很多老師聊過,她發現,那些外表冷靜、沉默應對的同行,常常會經歷這樣的時刻:站在講臺上,看著學生卻像隔著一層玻璃,內心毫無波瀾;學生舉手,只想敷衍幾句;學生哭了,心理上甚至沒有反應,反而覺得“矯情”。這種狀態,在心理學上是一種典型的自我保護機制,就像大腦啟動了節能模式。在長期情緒透支之后,不自覺地與他人拉開距離,用標簽代替名字,用流程替代交流。“這是空杯子理論的反面,”青青說,“他們不是不給,而是已經沒有水可倒。”
更深層的困境是“專業孤島”。在深圳,尚有同行交流、外部督導。但在一些縣區小學,心理教師往往是唯一崗位,缺少反饋機制、也無同行共情。在處理高壓事件時,他們只能獨自承擔。
青青曾自費參加線上心理督導,也嘗試組建遠程支持小組,幫助偏遠地區教師“講講這周在被什么折磨”。她說:“專業性不強,但有人聽著,本身就能喘口氣。”
一位曾在精神衛生中心實習的心理老師說:“學校配的不是心理支持系統,是風險責任人。出了事,誰簽字誰疏導,責任就落在哪。”心理支持在某些語境中,悄然異化為“風險前置”的管理機制。教師、學生、家長的情緒問題被導入心理室,而那個“窗口”背后的支撐體系,卻未真正建成。
后來,青青試著減少“改變一切”的沖動,把精力放在那些力所能及的細節上。她說:“真正讓人走出低谷的,未必是心理老師說了什么,而是他們曾在一個空間里,被允許安靜地做回自己。”
那個“我”去哪了?
“我現在講課像在演,陪家長像在演,寫材料像在演。每天做很多事,但好像都不是我在做。”一位教師這樣描述自己的日常。
越來越多教師在談到表達時,不是說“我不想說”,而是“我已經不知道怎么說”。他們的沉默更像是一種情緒的繞行:避免誤讀,也避免反彈。當說出每一句話都必須對照角色、規避風險、符合氣氛,一個人便不再真正說話,而只是在扮演說話的人。
語言的收縮意味著轉向。 有研究者稱之為“自我建構的表達策略”:不是壓抑,而是折疊;不是無話,而是不再把話說滿。真實的表達,被轉移進朋友圈的一句歌詞、匿名帖的一張配圖、課堂里對一首古詩的強調。他們沒有沉默,只是把表達交給了“隱喻”。
這背后是一整套心理調控機制。
哲學家朱迪斯·巴特勒認為,個體主體不是自然生成的,而是在權力結構中“被制造”出的特定身份。教師在這種結構下,逐步“合身”為系統所需的形象:得體、克制、穩定、有力。他們的“我是誰”,讓位于“我該成為什么樣子”。
艾芙·塞吉維克對“羞恥機制”的闡釋,更指向了這種轉變的深處:羞恥并非源于錯誤,而是源于一種持續的、自我比照的察覺,即意識到“我不該是這個樣子”。它不是一次情緒崩塌,而是一種日常的、結構化的自我調節方式,使人自動剪除那些“不合身份”的感受與欲望。
在“必須負責”的邏輯下,表達變成了自我壓縮與角色表演,那個未經格式化的“我”,也就漸漸退場了。很多教師因此進入某種“心理抽離”狀態:上課如常,下課失語,面對學生時反應遲鈍,對教學事務失去意義感。他們仍站在講臺上,卻像被擰緊的發條,只在程序中運轉。這不是冷漠,而是一種被規訓出的鈍感,一種情緒長期不能外泄后的麻木保護。
在持續的規訓中,教師的情緒表達被層層收束。他們不再是可以猶豫、遲疑、表達不適的個體,而是被塑造成一種合乎制度的“形象”,外在完整,內里隱匿。
但沉默并不意味著空無。那些微弱、不成系統、不被記錄的語言,仍在縫隙中留下某種最低限度的回響。正如巴赫金所說:“所有言語都是在回應之中誕生的。”哪怕在高速轉動的教育飛輪之下,人與人之間仍在努力維持一種樸素的理解:一次默契的點頭,一句課后的叮嚀,一個不經意的停頓。
語言退場的地方,也可能是另一種開始的預示。或許,教育真正依賴的,從來不是宏大的話語,而是那些在沉默中仍不放棄連接的意愿。
那些未被撤回的微光
教育系統是一組緩慢轉動的齒輪。它不因個體的意志而改變,也難以輕易停下。在它的縫隙之間,仍有人試圖留下微光。
有教師在延時服務后多留十分鐘,不講試卷,只跟學生聊聊“今天最開心的事”;有班主任在群發通知后加上一句“也請家長們照顧好自己”;還有心理教師,每周抽一個中午陪學生繞操場走一圈,不測評,不記檔。
他們不是為了改變什么,而是為了抵消一點什么。
青青仍在深圳那所學校任職。她已不再期待能用一節課“解決”一個問題,更在意的是學生離開心理室前,臉上肌肉是否放松了一點。有時甚至不交談,只在教室門口點點頭,算是一種默契的照面。
她還在嘗試為其他心理教師建立一個小型線上“同儕支持組”,每月一次語音會議,無主題,無輸出。“只是彼此確認還在,還在這個行業里,還在講,還在聽,還沒有離開。”
還有人做得更小。在寒假結束后的第一個工作日,一位小學語文老師在黑板右下角寫了兩個字:“慢點。”孩子們問什么意思,她說:“就是讓你寫字慢一點,呼吸也慢一點。”在一個強調速度、留痕、流程、達標的系統中,它們像是制度表格邊緣貼上的一張手寫便簽,提醒彼此: 我們還有一點未被格式化的部分。
依然有人不以為然,他們說,那些喊累的人只是“卷不動”罷了。他們自覺適應良好,也小有斬獲。他們說:“哪有那么多崩潰?干得好就不累。”然而,如果一個系統只容得下“干得好”的人,只允許那些不會喊疼的聲音被聽見,那它最終留下的,就不會是一群完整的人,而是一群被磨合得剛好合身的齒輪。
老鄭是北方一所縣城重點高中的語文老師,教書已十年。他說,最初講李白,是仰著頭念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后來低著頭說“抽刀斷水水更流”,現在干脆不說了。
他所在學校以軍事化管理出名:天未亮就帶學生跑操,晚上查寢,幾乎無休。他帶三個班,每周有三個早自習和四個晚自習,四次集體備課。校領導在大會上反復強調要“狠抓教學”“狠抓成績”“狠抓安全”,他說自己有時夢里也在狠抓。
“學生一屆一屆能走,老師走不了。像被困在一個閉環里打轉,有上不完的高中。”有一次,凌晨兩點,他打開手機日歷,給自己設了個提醒:“堅持到下屆畢業。”
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改變什么,但一些教師仍在做著那些細小的動作,哪怕只是在一張表格之外,多留一秒鐘的停頓,多看一個學生的神色。他們未曾離開這個系統,也不奢望掙脫它。但在它的縫隙中,他們盡力讓自己沒有變成它的全部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 芥末堆 ,作者:左希